林珍法官
『壹』 陈加林读解陈加林
我一向视加林为书法中的现代派,虽然明知他是从传统起步,并且一直也没有远离传统,但从与他相识起,就感觉他的字属现代书风,走的是拗、扭、怪、拙一路,虽可理解,却很难欣赏。
去年,加林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书法集《当代书法名家系列作品集·陈加林》卷(以下简称《名家集》),承他雅意,赠我一本。此前的2002年,他已有《陈加林书法作品集》(以下简称《作品集》)一书面世,也曾赠我一册。暇时取出,对照着翻翻,竟意外发现,在所谓现代的外表之下,实则内含着一个传统深厚的加林。
在中国,书法恐怕是诸多传统艺术中最晚受到西方文化侵染,同时,又是最早受到现代化脚步致命打击的一门艺术了。百年前的废科举,兴学校之举,一下就彻底终结了书法在谋求仕途经济方面的实用功能;随之教育普及,科技昌盛,现代印刷业蔚然勃兴,挟现代科学技术之神威的铅笔、钢笔,以其方便、适用,易于书写,更易于随着教育普及而来的大众化接受方式而成为新兴的书写工具。硬笔取代软笔,中国的读书人迎来了第一波大换笔运动,传统书法全面式微,渐至退缩为少数人拥有的一种爱好或修养。
直到文革爆发,大字报铺天盖地,人人挥毫,举国泼墨的革命,竟随之衍生出一个副产品——毛笔字的普及。加林是六十年代生人,他之学书是否受此影响,未敢妄断,但文革结束后兴起的全民书法热与此流风余韵有关,则殆是无疑。按说,八十年代勃兴的书法热,本该有个修复传统,回归传统的沉潜时期,但封闭太久的中国,一旦改革开放,外面的新鲜空气蜂涌而入,形成又一轮西学东渐的高潮,在此西风盛炽之中,趁隙而来的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立即对中国书界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诱惑和影响,于是,现代书风应运而起。
被压抑太久的年轻一代,挣脱捆缚,放开手脚,尽情在那新辟出的一片天地里恣意纵横,各展其长。于是,各种胆大妄为,惊世骇俗的破格与怪异层出不穷,乃至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恰好在八十年代初斩露头角的加林,自不可置身其外,将这一波汹涌澎湃的浪潮挡住,更何况他当时所处环境,正是对各种新思潮都极度敏感,信息传播也是最活跃、最密集的大学校园呢。所以现代书风的浸淫,对加林这一代书家而言,已是不可摆脱的宿命。这一点,在早先出版的《作品集》中就有明显例证,如极具装饰意味的《古典——现代》、具象化味道极浓的《家》,以及纯粹追求线条表现的《非文字系列·选一》等,都属现代书风的作品。
现代人崇尚自我,张扬个性,喜欢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和多元化的表达方式,就此而言,现代书风的兴起可以说是适逢其会,适应了现代人的精神需要和审美趣味。而且,现代艺术中自由挥洒,随意、率性的一面,也与传统书法中不可多得的某种即兴状态有其暗合或相通,如草圣张旭以髪濡墨,醉后狂书之类。但书法毕竟是一门艺术,有着它不可违反的基本规律和基本法则,并非真如五花八门的西方现代派,任何一个随意的行为都可名之为艺术。至于有人将傅山的“宁拙毋巧,宁丑毋媚”推到极端,有拙无巧,以丑为美,视笔法墨意若无物,那就连书法都谈不上,更遑论艺术了。
在关乎传统与现代的评价方面,我最欣赏戴明贤先生提出的“尚备”之说。先生有云:“如果说‘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态’,然则今人应尚什么呢,应当‘尚备’,崇尚千年书法所积累起来的一切法,一切艺,一切书风,一切个性。”(《书法:艺术世界的独行客》)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有了如此深厚的根基,寛广的胸怀,又何愁书中无个性,笔下无自我呢?所以,愚意以为,今人若能将“尚备”与现代人“崇我”、“尚独(独立、独特等)”的自由观念结合起来,那倒是极有可能为中国书法另开新境,别辟新路,闯出一片更寛广的天地来的。
而加林的可贵正在于,即使是在他最热衷于现代书风的探索与寻觅时,也从未放弃对传统笔法的钻研和训练。有朋友告我,说加林多年来一直临写不辍,有时甚至到了足不出户,十天半月难见踪迹的地步。这一点我信,只要看看收入《作品集》中的临颜真卿《祭侄稿》帖,就不难明白他在传统笔墨上花的功夫。
加林自言,他更看重拙,多年追求的也是那股拙味。但拙有稚拙与厚拙之分,前者单薄,无趣无意,谈不上笔法;后者则需广搜博取,厚积薄发,方能做到拙中有巧,平中见奇,耐人咀嚼,耐人寻味,此正所谓大巧若拙之意也。《名家集》中以草隶为主的书体,映证了他长期主攻碑、隶的特点和路径,然从整体上看,无论是他的笔法还是结体,都可看出他以隶入草而诸体兼攻,以碑为主而碑、帖并取的丰富与多样,不愧是加林书艺追求的又一总结。
书法史上有个很有名的故事,说的是两位清代书法家——翁方纲与刘墉之间的一场争论。刘墉有个学生名戈仙舟,是翁方纲的女婿,有次拿了一幅刘墉的作品向翁请教,翁看后不屑一顾,说:你去问问尊师,他的笔下哪一笔是古人的?戈将此话转告刘墉,刘墉反唇相讥曰:你去问问尊翁,他的笔下哪一笔是自己的?这场有我无我之争,其实牵扯到的是一个艺术的本质问题,即书法艺术应不应该表现自我?它仅仅是对既有的古人笔法的一种再现呢?还是也应该体现作者的心性或个性,是书写者审美意识的一种表现?可以说,这是书法艺术所面对的一个永恒矛盾。
在一次私下交谈中,加林曾语出惊人,略谓:现在的书法,还多只在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徘徊,还没有直指艺术的本质,达到大美的境界。此语令我深思:纯粹形式化的书法,也有形而上的追求么?那是什么呢?所谓艺术的本质及大美云云,就书法而言,其意指何在?我由此想到了舞蹈。舞蹈之于书法,向来关系紧密,故而人们常用龙飞凤舞一词来形容书法;而最著名的例子,则是草圣张旭因观公孙大娘舞剑而获得草书笔意的灵感;今人李泽厚先生则直接将书法称为“纸上的舞蹈”。他在发挥宗白华先生将书法比作音乐的论述时写道:“它像音乐从声音世界里提炼抽取出乐音来,依据自身的规律,独立地展开为旋律、和声一样,净化了的线条——书法美,以其挣脱和超越形体模拟的笔划(后代成为所谓的永字八法)的自由开展,构造出一个个一篇篇错综交织、丰富多样的纸上的音乐和舞蹈,用以抒情和表意。”(《美的历程》)所以,他又说书法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所谓的“意味”,其实就是书写者个人通过他特有的形式表现所要传达出来的某种情感或信息,以及其独特的美感。就此而言,书法确乎是一种“纸上的舞蹈”,是笔之舞,线之舞,更是人之舞。
加林有块朋友相赠的奇石,墨黑的石面,一笔横突,有如碑拓效果般浮现出一个天然的“一”字。其起笔收笔,势厚力沉,筋骨开张,一派意宕笔豪,酣畅淋漓之态。加林珍之若宝,特将斋名命之为“一石斋”。“一”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极丰富的含义,有以“一”寓多者,如苏轼“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一为千万,千万为一”;有借喻完美者,如天衣无缝,浑然如一;有隐喻初始或原生者,如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及“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等等,后者实际已具有“道”的意蕴了。加林之以“一石”为斋名,是否象征着他在书法上的某种追求呢?这追求是什么?技道合一?由技而道?抑或,从无我而有我(或者相反)?自有限求无限?艺道无涯,前路漫漫。舞者加林,自当会用他的方式作出回答。对此,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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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加林,中国常见人员。法官陈加林,三级高级法官,曾在九龙坡区法院刑庭任庭长11年、法院审委会委员。书画家 陈加林,浙江省永康人。师承潘天寿、陆俨少,为“新海派国画”创始人。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教授。他的画运用走、守、透、漏等现代工艺技法,除题款外,基本不用直接挥写的传统笔线。